正文 |
凤凰网历史专稿,作者:谭全民
中国的良心
我的境遇也大大改变,以前不记的工分补上了,还按天天满勤记工。直到后来我才知道,工作组派来以前,上级便确定了策略:先表现出对党支部的支持,让他们得意忘形充分暴露,然后将他们全部挖出“一网打尽”。其实上级派工作组是支持我们来的,我兴奋,更积极地投入。记得是一个阴沉地要下雨的夜晚,因为党支部为代表的一伙人又找了什么关系,必须加快运动步伐。在这个夜晚我和一个下放到村里的北大学生,翻过十里深沟,在山路上向县城快步前进,要把整理好的材料送到县革命委员会。我顶着迊面吹来的风,冒着细雨,在一个人也没有的山路上听他唱着《马赛曲》:“前进,祖国的儿女,快奋起,光荣的一天等着你!”,充满战斗胜利在望的激情。在山中漫无人烟的黑夜,我们无丝毫胆怯,我觉得:给我一个支点,我可以把地球撬起来!但这个支点始终没有人给我。命运早就安排好了我的出路。我在网中左冲右突,却依然在网中。
记得是党支部里挖出包括支部书记在内的两个胡宗南特务。按照今天的政策不知道能否这样定性,但那时帽子满天飞。有这样的事,在审查一个反革命分子时,我们问他:你戴的什么帽子?他说:棉帽子。审查人员笑了。我们又说:现在把你的帽子先卸了。那个人吓得把自己头上的帽子脱了下来。审查人员又笑了:谁让你卸帽子?是把你的反革命帽子先卸了,但在我们手里提着,要是不老实,随时给你戴上。
老的支部坏了,新的村党支部被重新任命,村干部实行群众民主选举,我被选为大队革命委员会付主任。我不知道为什么会选上我,隐约中我感觉有个始终支持我的女知青在为我拉票。我始终该感激她记住她。在新的党支部及革命委员会成立的大会上,那个北大学生慷慨激昂的发言至今在耳。他用标准的京腔激动的说:“我们为什么要拥护和支持新的支部和革委会?因为它是红色的!”我只有短暂的兴奋,却长时间在我接受的社会教育和社会现实的巨大反差中痛苦挣扎。
新的政权产生后,开天辟地的选举了贫下中农委员会,在*9次全体会议上,我们怀着胜利的喜悦,抱着对未来的憧憬,还有放手轰轰烈烈大干一场的愿望,兴奋的向所有委员说:今后村里的阶级斗争、生产斗争怎么搞一切由贫下中农说了算,你们才是村里的主人。满以为会赢得满堂掌声,积极响应,大家会热火朝天“奔跑在社会主义大道上。”那料我们可爱的贫下中农一声不吭两个小时的会没有一个人发言,只听见嘴边“叭叭”的吸旱烟的声音。满屋呛人的烟雾。一再动员依旧无效。借着油灯的光亮我看到他们脸上不屑的表情,好象在说:轮到你们求我了,我就是不说话,怎么样。十几个委员并无约定,却完全一致的沉默。会后,无奈的工作组和无奈的大队新支部和革委会成员久久没有散去。在这个小山村里,我们面对的却是厚重的历史沉淀。我第二天找到工作组长,十分痛心的向他说了列宁的一段话,大意是:意识到自己的奴隶地位,起来进行斗争的奴隶,是革命家;不意识到自己的奴隶地位,过着昏昏噩噩的奴隶生活的是十足的奴隶……工作组也有相同的认知。于是,贫下中农委员会在*9次会议后就名存实亡了。村党支部村革委会接连下达夏收秋种各项生产任务,划定指标奖惩。那些贫下中农委员会的成员争先恐后的干,为完成指标拿一块馒头一瓶水中午不回家。拚死拚活的在土地上流汗出力。当时,年轻的我很心酸。乡亲们勤劳、善良、祖辈的贫穷没能磨去他们人性的光辉。但他们还不习惯自己管理自己,不习惯民主,他们只知道为改变饥寒争斗,还不懂为改变地位而斗争。我隐约的感到,革命口号救不了中国,那是吃饱喝足了的城里人的事。只有救了农民才祘救了中国。他们几千年都在默默地承受。他们落后,但他们是中国的良心。
那时,生产队担负着修护公路的任务,我和乡亲们一起向公路边上拉石子。每个生产队都有几十立方的任务。乡亲们在验收员从前面验收到后边时,就偷偷把前边验过的石子又拉到后边去,重复验收,投机取巧。每年夏秋收获,瞒产偷分更是家常便饭。常在报纸上看到贫下中农如何积极交公粮,把*4的粮食交给国家。还有那歌里唱的:“贫下中农一条心,天南海北一家人;毛主席给咱写了革命的书,贫下中农最爱它;公社是个红太阳,社员都是向阳花…”但眼前我看到他们把*4的麦子在半夜偷分了,而不饱满的次等麦子才上交。更让我震撼的是:有一年欠收,农民不约而同抗交公粮。公社干部下到村里催粮,社员们集体在麦场上与公社干部对峙。公社干部说:你们是什么成份?大家一起回答:贫农!这会儿地主富农那敢出面。后来听说开了个什么农业会议,把这定性为一场和农民的夺粮斗争。紧接着,公社组织人马,开着拖拉机,挨村挨队砸门撬锁抢夺农民的存粮。那拖拉机在田间土路上也颠簸着开不快,社员们在后面追着,冒险跳上拖垃机和公社干部撕打,把粮食往下扔。妇女们在后面跌跌撞撞连哭带骂。看到这一幕幕场景,心如刀割,浮想联翩,这才是中国农村的真相呀!有一个知青,坚决和拉石子投机、粮食偷分的现象作斗争。结果到招工时贫下中农就是不推荐他。我们真的很幼稚,你以为这些事公社不知道啊!县上不知道啊!你按报上教给你的那些去斗争是要饿死农民啊!他们能不讨厌你吗?你们没有资格说农民狭隘自私保守,你们忘了马克思的发现:人们首先必须吃、喝、住、穿,然后才能从事政治、科学、艺术、宗教等等。一直以来我对农民兄弟这些所谓的落后行为,持不同看法,认为是那些吃饱喝足了的人在做道貌岸然,他们才是一群“新亭挥泪客”,不懂中原这块土。村里有过一名复转军人,基於在部队受的教育,对村里的一切都看不惯。也和乡亲们的“落后”行为作斗争,但不到一年,他的革命思想和革命行动不但没有改变这个山村,他也变成了和乡亲们一样“落后”的人。在贫穷面前一切漂亮的革命口号变得一钱不值。那个北大学生在贫下中农大会上激烈批评了社员们,说他们把优质肥料都上在自留地,而把不好的肥料送到生产队的大田里,下边的乡亲们把头一拧说:把你那每月四五十块的工资给我,我比你说得还漂亮。正因为如此,正因为他们不象报纸宣传那般完美,而是有血有肉有爱有憎,求生存不听高调,要温饱看的是真实。我更爱他们。当年的农民身上我们感到的不是城里的路线,思想,观点的激辩激争。而是最基本的吃饱穿暖。是他们世世代代的不变的目标和追求。把顽固当作毅力、把哲学当作生命,把肚皮看作是可以用文字填饱的东西。只是让我们找不到北的苍白的理论。
刚一下乡,我们由国家每月提供四十斤左右的口粮,记得每月还有四两油。拿着父母给的两个钱,在山村里过着令人羡慕的日子。六个月后,随着*9次夏季予分,我们正式加入到农民的队伍中。
分到手的粮食根本不够吃,那个七队知靑在缺医少药的农村用针灸为农民治病,扎一针一个馍,可见知青当年的饿相。那年也是为给他解决几十斤返销救济粮,我带着生产队干部到水库工地上暗查他的饭量,结果是:一顿饭他吃下一斤面条、十五块发糕,还喝了半盆汤。这个知青干活十分卖力,真想多给他一些粮,但世界上让人无奈的事情太多了,这几百斤粮有上千口人在等呀!不公平是肯定了。农民除了饿肚子还缺医少药更缺钱,有病就抗着挨着,等抗不住了才上医院,有的干脆在家等死。那年我在水库工地,睡在山风呼呼的窑里,门就是一个被风吹得摇晃的草帘子。半夜,我们队长突然满地打滚腹痛剧烈。赤脚医生慌了手脚。情急之下,我让赤脚医生拿出针来,按父亲教给我的穴位一针下去,奇迹出现了。队长站起来没事了。从此我名声大震,十里八乡都知道梁庄的学生扎肚子痛扎的好。来找的人不少,我却不敢扎了。就连这小事也是逼出来的呀。我只想说中国农村生存条件太差。一天半夜有个社员在窑洞上边急切的叫:“全民、全民,我大肚子疼得不行了!”我慌忙起身赶到饲养室,向足三里扎了一针。但这只针象扎在豆付上一样,吸不住针,经验告诉我,危险。我连忙会同他们一起把老人送到县医院。没救回老人的命,肠梗阻坏死,几十条蛔虫把肠子塞实了。农民兄弟的生活条件还不该改善吗?
在卄世纪七十年代前后的十多年间,忆苦思甜是一种教育群众的基本方法。那时的文艺作品也都是一个模式,群众总结为:书记不在家,队长耍麻达,阶级敌人搞破坏,忆苦思甜解疙瘩。生活在城市的年青的我们,常常被感动到痛哭流涕,对旧社会恨之入骨。我们坚定不移的相伩这是事实。下乡以后,我们以同样饱满的阶级热情访贫问苦以提高自已的阶级觉悟。然而令人大吃一惊的是:贫下中农说起旧社会、地主、剥削这些问题时竟然如白菜萝卜般轻松。我找了一个农民向他:过去地主怎么欺侮你?他说也不欺侮人。我记得那些课本小人书里地主总是打长工,就问他:你不好好干活,地主打你不?他很干脆的回答:“不打不打,就是看不起咱了。”接着他神气活现的说:“他还打我哩,他吃白的我吃白的他吃黑的我吃黑的,到逢集的日子,还得给我二毛钱,让我吃些肉。他对我不好,我就不给他干咧!那一年收麦,我在麦场上吸烟,把麦草垛给烧了,把我吓的跑了,不敢回来,怕地主叫我赔。地主把我寻了三天,寻见我以后还给我说好话。说烧了就烧了,你跑啥嘛,快回来给咱干活。”
究竟那一个是真实的。一个是城市里轰轰烈烈刹有介事的运动,一个是农村亲历者轻描淡写的讲述。几乎每个知青都能给你讲一个各地雷同的忆苦思甜会的情况:贫下中农上台去先是义愤填膺的历数旧社会之苦,但话锋一转,说:旧社会我吃够了苦,可是六二年差一点把我饿死了!然后就是吓得党委书记上去夺话筒。那个年代宣传最为广泛的是四川大地主刘文彩,其恶劣行为激起全国人民的愤怒,随着这些年给刘文彩的平反,当年那些个宣传全被否定,这个买办恶霸大地主也成了开明人士。更进一步证实了上山下乡时,贫下中农讲话的可伩,而那个年代宣传的虚妄。农民真是中国的良心。
我曾经不觧的问他们:在人民当家作主的今天,在这样好的时代你们有些做法觉得合适吗?他们的回荅是那样轻描淡写:“谁执政我们都得交皇粮。”就这样解读所有的朝代更替社会变迁。这句话有多重的历史沉淀。跨越时空,跨越党派,跨越政治。於是,我们不能不激动於如今的胡温时代,神州尽免千年税。他改写了中国农村的历史,也让几千年的思维从此终结。农村的巨变才能使中国真的富强和进步。以人为本了,一切都成为过去。农民境况的每一个改善都使我这个老知青心潮汹涌,因为我的身体里有太多的乡亲们给予的营养。
|
导航背景大图 | |
责任编辑 | |
导语 | |
简介 | |
标题一 | |
标题二 | |
标题三 | |
标题四 | |
标题五 |
相关热点:
上一篇:上一篇:告别田赋 休止符开创新历史
下一篇:下一篇:告别田赋鼎见证新生活